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脸上的经典

1998-02-12 来源:光明日报 毛志成 我有话说

经典都是用最不经典的语言写出的,但那是特殊的一种深奥莫测的浅白,难以注解,更不能仿制。待到人们都已精熟制作经典的技术,制作出的经典让人稍看一眼就匐匍下身去献上崇拜经典的心,其实经典早已消亡。

经典都是由不知经典为何物的人写出来的。形成文字的,是经典;不形成文字的,也是经典。

每个人一生都写出过经典,只可惜都被他们自己撕碎了,践踏了,而他们怀着有意的心态,动用上乘工具和技术,精心加工出来的经典,又很可能是一堆连普通纸张也不再是的废纸。

人的一生,向世界捧出的第一篇经典就是落地时的第一声啼哭。

它的内容是经典的,本真而莫测。

它的表述方式是经典的,是真正的首创,无法模拟和仿制。

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一声婴儿啼哭再浅白、再无文化的事么?没有了。

世界上有过能将这一声啼哭的全部意蕴注解得准确无比,像这一声啼哭本身的学问家么?也没有。

学问多到秃头地步,占有8个高级职称的大学者,即使一边作着婴儿啼哭态,一边反复品味,写出的《论婴儿初啼》,也仍然是超实验的,不可信的。因为他的“拟婴儿啼”、“仿婴儿啼”算不得什么“实”验,只是一种虚拟而已。

无法用任何一种方法去解析,去复制,永远以“唯一”形式存在,这就是经典的第一品格。

人的成长、成熟过程,也是叛离经典的过程。

10岁的孩子的啼哭,深奥了,但也简明了,稍加观察和思考便能注解出他为什么哭。20岁的人,哭起来的时候那哭腔、哭态越发有成熟感、技术感,但也就越发容易注解,任何一位旁听者都可能轻易地解析出他(她)的心思,由演员模拟起来也不费力。五、六十岁的人的哭,大约都能用深深皱纹、满腮胡子、凹陷眼睛演示出高于儿童、高于青年的深奥,但注解起来也就越发容易做到准确,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能透视出他的意识流,任何一个精通表演技术的人都可将其很规格地复制出来。

而且,脸做为书写经典的纸张,越是“会写”的人越写不出经典,或曰写出的越不像经典,因为经典的第二品格就是反模式、反加工。

一张被山风山雨、苦灾岁月雕得十分粗糙的脸,如山村姑娘的脸,山村妇人的脸,山村老汉的脸,和一张被优越生活、几叠书本、闪光头衔组建成“高层次”模式的脸,或被美饰、美容品加工过的城市女郎的脸,被“明星”、“名家”的打气筒打足了高贵气的文人脸,被一顶顶纱帽、一场场宴会催化得冷冰冰、保养得粉嫩嫩的官家脸,放在一起比较,经典式的脸似乎只能属于前者。

但是,又无须皈依于经典消亡论。10岁孩子的脸,能写出10岁孩子的经典;20岁青年的脸上,能写出20岁青年的经典;五、六十岁老者的脸上,能写出五、六十岁老者的经典。同样,城市女郎的脸上能写出城市女郎的经典;文化名人的脸上能写出文化名人的经典;达官贵人的脸上能写出达官贵人的经典。

20岁青年的脸上那一缕本真而又昂贵的红晕,无论是被荣誉感激荡出来的,被耻辱感燃烧出来的,还是被真挚的爱情浸润出来的,被过头的赞扬压迫出来的,只要不用奢言去着色、去稀释,就是经典。一经用物质化妆品、精神化妆品去加工,经典立刻退变为俗作。

一个闪光的头衔或一桩诱人的利益悬在人们面前,青年人瞪红了眼,流着口水,将自己形容成在场者中的第一当然候选人,将竞争对手丑化得一无是处。此时,五、六十岁的人若能淡然一笑,溜出争吵场,去钓鱼,去喝茶、读老庄,那淡然一笑就是五、六十岁老者脸上的经典。

整日被化妆品反复加工的城市女郎,脸上的经典在哪里?最低一档的经典,在于她瞟到通身泥水、满脸汗水的劳动女性时,能有一瞬充满敬意的愕然关注,能有一缕充满愧意的红晕涌动。

名人的脸上,经典之作是在回首文学史上那一颗颗高昂的头颅、一个个宽大的脊背时,一经想起自己与人家佩戴着同样的徽号,就羞得大汗淋漓、脸红如布。

达官贵人的经典,也曾有不少人写出过。白居易做官时见到百姓饥寒交迫,一联想到自己的“生存状态优越”,就如坐针毡:“吏禄三百石,坐卧有余温,念彼深自愧,自问是何人!”(另外版本中或篇目中为“吏禄三百石,岁晏有余粮。念彼兹自愧,竟日不能忘!”)

白居易的脸,便是官式经典之脸。

制作经典的心思盛行,制作经典的技术滥觞,经典亡。

救救经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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